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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家地理頻道─百萬牛羚《大遷徙》,商周專文報導 

 

本文轉載自商業周刊第1196  撰文者:孫秀惠 

 

  非洲,九月,肯亞馬賽馬拉(Masai Mara)國家公園,清晨六點的草原,一片撒了金粉似的霧金色。攝氏十二度低溫下的陽光,在沒有盡頭的大地上,跟視線幾乎成零度平行,刺得眼睛張不開,卻感覺有點冷冽。距離起床才剛過十五分鐘,我們的吉普車已經在營地外的泥路上顛簸前進。 

 

  車子左歪、右甩,一手拉著吉普車旁的橫桿保持平衡,昨天傍晚一場非洲草原典型的雷雨,讓原始的泥巴路面更不平,坐在車子裡要準備好突然來的上下震盪。「這是標準的馬賽『馬殺雞』啦!」名字很難發音的肯亞司機,操著缺少「h」尾音的英文,對這左搖右晃開玩笑。 

 

  吉普車經過,路邊成群的瞪羚(gazelle),快速的搖晃尾端,如水波般輕輕散開,快跑幾步,停下來,轉頭用黑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們。 

 

我們這一行是接受國家地理頻道邀請,參與他們一個製作了三年,動員上千人的「大遷徙」系列的實地考察。全世界有四十四位記者受邀,亞洲只有台灣《商業周刊》。 

 

  坐在我旁邊的,是人稱「非洲獅子王」的裘伯特(Dereck Joubert),司機旁是他的太太貝芙莉(Beverly Joubert),他們兩人是「大遷徙」系列的顧問,過去二十幾年都在非洲進行動物生態研究。近幾年因為研究非洲的貓科動物,已經獲得了無數的獎項,包括今年的國際野生動物特別貢獻獎。坐在後排的是來自羅馬尼亞的記者Florin Ghioca,一個月前他還在戰地阿富汗採訪,這時瞇著眼睛靜靜望著非洲大草原,不知道是否感覺好像從煉獄到了天堂? 

 

  往吉普車前方眺望,沾著雨水的草地,大片枯黃中夾著少許淺綠。四天前當我們剛抵達馬賽馬拉時,綠色的比例還很高,只不過三天無雨無雲的日子,就改變了一切。無盡的非洲大地,看似好像天長地久都是一個樣,但事實卻是變化多端,草地的顏色就是個證據。 

 

 

 

枯黃草地的無聲警鈴 雨後長出的草一下就被啃光 

 

  越來越多枯黃的草地,也是個無聲的警鈴,鈴聲直達九月馬賽馬拉草原你一定不會錯過的動物——牛羚的耳中。 

 

  牛羚,也是此行的重點。這種臉長如馬,頭上長著大彎角,下巴留鬚,斜斜吊吊的眼睛的動物,長得好像以前我看過的電視影集《中國偵探陳查理》的主角。這時候的馬賽馬拉大草原,牛羚的數目不是上千、不是上萬頭,而是百萬頭。牠們一大群、一大群,散布在草原的各個角落,每一群的數目都是數千到上萬,大部分時間安靜埋頭吃草,下過一場雨剛長出來的草,很快就被堅壁清野啃光了。 

 

但看似安靜的畫面背後,卻有股不安氣息在蠢動著:草快沒有了,移動的時候又到了! 

 

  每年,超過一百萬頭黑尾牛羚 wildebeest)、十五萬頭斑馬和三十五萬頭瞪羚,從原本散居的坦桑尼亞的賽倫蓋提大草原(Serengeti)不約而同聚集往北移動到肯亞的馬賽馬拉草原,在那裡短暫度過一、兩個月後,又千里迢迢的返回南部,周而復始,年復一年。 

 

  十二月至五月,當坦桑尼亞雨水充足時,動物會散布在那裡占地數百平方公里的茵茵綠草上,享受食物充足的快樂,嬉戲、交配。約六、七月間,恰好是許多小牛羚出生的季節,旱季來臨,糧草將盡,大夥逐漸往仍可找到少數青草和一些水源的賽倫蓋提西北面聚集。但持續的乾季,令牠們一定得在八、九月間,一起開拔向北走往馬賽馬拉,尋找從東面印度洋的季候風和暴雨所帶來的水源和食物。 

 

  途中,牠們要渡過馬拉河等幾條大河,滿布河中、是體長可達三.五公尺的尼羅大鱷(Nile crocodile)。河邊虎視眈眈的,還有牠們的天敵:獅子,準備迎接渡河後筋疲力竭的牛羚。當然,禿鷹、胡狼、非洲野狗,也伴隨而來。而且,因為馬賽馬拉的面積遠比賽倫蓋提小,百萬隻動物,需要不時的跟著雨水快速移動,兩個月間,他們還要橫渡死亡河流數次,才能飽餐兩岸隨雨水冒出的青草。 有人計算過,這百萬隻動物在這個循環會走超過三千公里的路,有多達四成的牛羚在途中被獵食或不支而死。但同時間亦有約四十多萬頭牛羚在長雨季來臨前出生,為艱苦旅程添上生氣。 

 

  移動,可能面對死亡,但不移動,一定是死亡。這是牛羚大遷徙的鐵律。 

 

橫渡死亡河流,尤其是大遷徙過程中最驚心動魄的,這一天,我也親眼看見了一場難忘的畫面: 

 

  當太陽升起到四十五度斜角,約莫上午九點鐘,敏感的裘伯特舉起望遠鏡看了看遠處馬拉河的方向,那裡也聚集了黑黑一大片的牛羚。他低聲用非洲土語和駕駛講了幾句話,「大家坐穩!」駕駛跟著用英語大喊,跟著拉開手排檔,車子快速往左前方衝。「怎麼回事?」我問,「牛羚要渡河了,牠們今天特別早。」裘伯特回答。 

 

  通常牛羚渡河是在約莫中午到下午四點這段時間,因為尼羅大鱷在這段時間較為遲緩。但今天,牠們顯然有不一樣的決定。 

 

  車子飛奔中,我也看到左、右兩邊都有牛羚也往同樣方向奔跑,準備加入渡河陣容。這種動物,慢走時,看起來遲緩,甚至有點蠢,但飛跑起來時,身體的線條彷若一隻長了角的馬,充滿了張力與流暢。 

 

  抵達馬拉河岸一處被稱為「大渡河點」的地方,只見黑壓壓、數萬隻牛羚已經緊緊排列聚集,還有許多斑馬也置身其中,牠們的頭都朝著河的方向,準備著……。那幅景象讓我想到電影《魔戒》中的魔獸出發征戰前的畫面,不同的是,這是一場為自己生存奮鬥的征戰。牛羚群中不時傳來不安的哞哞聲,彷彿在彼此溝通:這時要渡河了嗎?安全嗎?該不該呢?許多小牛羚緊緊的貼在牠們的母親身旁,對於體力、速度都較緩慢的牠們,這將是一場嚴峻的考驗。 

 

  我們的車子停在一處不會干擾他們的地方觀察,一點點干擾,都會讓牛羚遲疑。大家舉起望遠鏡,安靜、屏息、等候著。沒有人知道這萬隻牛羚中,哪一隻將發號施令,帶頭過河。空氣彷彿凝結了,似乎只有在河岸邊幾隻大禿鷹拍動翅膀時才會流動。 

 

  等了快一個小時,就在你覺得牠們今天不會渡河的時候,突然,有人大喊:開始了! 

 

  只見三隻牛羚,用難以想像的快速,早已經游到河中央,只不過眨幾下眼,牠們已經順利抵達馬拉河對岸,甩動身上的水,毫不遲疑的往對岸草地移動。 「大家都以為前鋒是最危險的,其實,我從沒看過任何一隻勇於打頭陣的,被鱷魚抓住……,」裘伯特輕聲對我們說。 

 

  接著,最壯觀的畫面來了:一批批的牛羚,好像滾動的稻穀一般,不斷傾瀉入河,拚命往前衝。牠們數量之大,彷彿要切斷馬拉河水。 

 

 

 

死亡之河的生命之歌 小牛羚被拖下水,母親卻救不了牠 

 

  有些順利游過,有些在高漲的河水中載浮載沉,用力對抗河水。一隻小牛羚,游到河中間水深處,力量不夠,整個身體完全沒入河中,不斷掙扎,「Go!Go!Go! You can make it!」河岸邊,所有人已經顧不得什麼,出聲高喊加油。小牛羚的媽媽一直游在牠的旁邊沒有離開,過了好幾秒鐘,終於看到小牛羚的頭抬出了水面,又開始用力往前游。當最後,牠和媽媽一起抵達岸邊,我的眼淚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轉。 

 

  生命的可敬,不在於剛強,而在於軟弱中卻能奮力向前。 

 

  整個渡河的過程持續超過四十分鐘,河面上卻看不到鱷魚,因為牠們都潛在河面下。但,總會有一些牛羚游到河中,就突然消失在水面。我原以為橫渡死亡之河,將會是血染河水、哀聲四起的恐怖畫面,卻沒想到,馬拉河太混濁了,上萬牛羚渡河聲太大了,讓大鱷的擄掠變成無聲無色的殺戮,沒有哀聲、沒有血水,只有岸邊慢慢浮起的牛羚屍體,才告訴你,剛剛發生了什麼事。 

 

  「在拍攝牛羚大遷徙的過程中,我印象最深的,是當一隻小牛羚終於游到對岸邊了,卻在最後一秒,被鱷魚拖下水。牠的母親在岸邊哀鳴,卻救不了自己的孩子。那一幕,讓人哀傷,但這就是大遷徙最真實的一面:在追求生存時,也要隨時準備面對死亡,這就是生命之歌。」國家地理頻道「大遷徙」製作人赫姆琳(David Hamlin)分享了他的體會。 

 

 

 

即將消失的自然遺產 只為了一個總統候選人的競選承諾 

 

  只要有機會親眼目睹牛羚的生命之歌,都將帶著更敬畏的心情來面對生命。這也是為什麼,牛羚大遷徙會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(UNESCO)列為「人類最重要的自然遺產」之一。 

 

  不過,令人擔心的是,這個地球上最壯觀的大遷徙畫面,可能在二十年內消失! 一條橫跨坦桑尼亞與肯亞邊界的高速公路,預定在今年十二月動工。這條由坦桑尼亞軍政府主導,東起Arusha,西至Musoma,全長四百八十公里的公路,其中有約四十公里,恰恰完全截斷了牛羚從賽倫蓋提到馬賽馬拉的遷徙之路。 

 

  即便全世界的環保團體,以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都大聲疾呼要坦桑尼亞政府深思,現任政府還是宣稱這是為了「實現競選承諾」,勢在必行。但真正的事實可能是,控制該國經濟與軍事的家族,需要有一條道路,把東部山區的金礦,往西部海港運送,同時可以快速輸送控制政權的武器到內陸。 

 

  德國法蘭克福動物研究協會的非洲研究專家許耐克(Christof Schenck)預測,未來十年,這條公路的大卡車流量將會激增,同時導致每年遷徙季節被撞死的牛羚,以每年增加五萬頭的數量攀升。「這不只影響整體數量,幼小的牛羚死亡將比成年牛羚更高,造成群體基因老化,交配對象減少,產出的下一代體質變弱,形成惡性循環。」 

 

  同時,大遷徙路線被截斷,可能讓牛羚無法順利遷徙到有充足飲水和食物的草原,更進一步惡化整體生態。他用模型推算,最壞的狀況,有可能在二十年內,百萬牛羚只剩下不到五萬頭,大遷徙的畫面隨之消失! 

 

「如果牛羚不見了,妳想,獅子少了每年最重要的豐盛大餐,數目還會剩下多少?獵豹的食物在哪裡呢?禿鷹、豺狼……,還有多少殘餚可過活?這將是非洲生態的浩劫!」獅子王裘伯特憂心的說。而且,當非洲最經典的獅子與豺狼共舞、禿鷹盤旋空中的畫面消失,每年坦桑尼亞高達八億美元(約合新台幣二百五十億元),占其國內生產毛額(GDP)七%的收入,也將隨之不見。肯亞所受到的損害亦然。 

 

  他說:「現在只盼現任總統加卡雅(Jakaya Kikwete)在今年十二月初的選舉落敗,那麼還有改變的希望。」 

 

返回營地的路上,大家都默默的回想著剛剛的壯觀畫面,也想著,若有一天這畫面消失…… 

 

  「在非洲研究動物這麼多年,這片土地教了你什麼事?」我問裘伯特,他停了兩秒,輕輕的說,「就是享受當下每一刻,珍惜你眼睛見到的每一個畫面。它們不一定永遠長存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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